人生佛教的内涵非常宽泛。我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弘法,十多年来,始终希望从佛法的角度关注社会人生,包括信仰、道德、财富、环保等现实问题,为民众提供智慧的思考。
  本文则想从宏观的角度着眼,为大家认识人生佛教提供一个思路。

一、人生佛教的提出

  人生佛教的理念,由近代高僧太虚大师率先提出。大师所处的清末民初,内忧外患,国势颓败,教界亦面临同样的危局。中国国势自隋唐达至鼎盛,宋元以降便逐渐衰落。佛教的命运几乎与国运同步,自西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传入中国,至隋唐走向巅峰,其后便宗门不振、教下式微了。
  佛教的衰微,原因固然很多。但以近数百年教界的状况来看,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原因:
  首先是经忏佛事的盛行,使民众普遍以为佛教乃为死人服务的法门。这一影响至今不衰,很多人临到操办丧事时,才念及寺院和僧人。在香港地区,甚至有人认为遇见出家人不吉利,便是这一流弊造成的。
  其次是往生净土思想的普及,使民众以为佛教只关心来世,并视为死亡的宗教。所以,不妨等死之将至时再着手修行,年轻时大可享受人生。佛教信徒中,老年信众的比例远高于年轻人,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第三是禅者生活形态的影响。禅僧多重视个人了脱生死,其修行方式又使其多选择隐逸的生活,居于水边林下,入山唯恐不深。既不观世间喧闹,亦不闻社会疾苦,带有浓厚的出世色彩。这种山林佛教,又使得民众视佛教为消极遁世的逃避。
  针对这些状况,太虚大师提出了“三大革命”方针,即教理革命、教制革命、教产革命。在当时,这一观点无疑是振聋发聩的,大师也因此被称为“革命和尚”。
  教理革命,是要恢复教理的纯正性。佛教在中国两千年的传播过程中,因为翻译或是理解的失误,难免出现一些偏差,形成鬼神化、神秘化、哲理化、出世化、世俗化等倾向。教理革命,便是要革除这些流弊,恢复佛教的本来面目。 
  教制革命,是要革除佛教在中国社会环境下形成的一些不良制度。佛教戒律是本着法治的精神确立,僧事僧断,有良好的民主氛围。而中国却有着悠久的人治传统,绵延数千年,僧团也难免受到影响。随着丛林清规的兴起,僧团向人治转型,其发展之最便是家长制。传统寺院有十方丛林和子孙寺庙之分。丛林方丈由十方选贤,只要德行高广,无论来自何地皆可出任住持并统领僧众。而子孙寺庙则在师徒间传承,由师父传给徒弟,徒弟传给徒孙。日本有些寺庙甚至以血缘相承,由父亲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这一制度对佛教发展极为不利,容易使寺庙沦为私人财物。教制革命,便是要改革这些不良制度,恢复佛陀制戒的根本精神。 
  教产革命,即对僧团财产进行规划。原始僧团实行“共产主义”制度,财产平均分配,和合共住。僧人是无产者,不可拥有私人财产。“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过着行云流水般的生活。但随着制度的错位,如子孙寺庙的出现,部分寺庙已成为私人财物。若这些僧人品行不过关,便可能将教产用于个人享乐,影响佛教的健康发展。针对这一问题,太虚大师制定了一整套改革制度,希望通过各级佛教组织统一管理寺产,并从全局出发,根据佛教发展需要进行分配。 
  人生佛教的理念,正是“教理革命”的重要内涵。

二、人生佛教与原始佛教

  佛教有小乘和大乘之分。此外,根据传播地区的不同,又分为汉传、南传和藏传三大语系。中国佛教属于大乘佛教,在传播过程中又出现了八大宗派,即净土宗、禅宗、律宗、华严宗、天台宗、三论宗、法相宗、真言宗。
  人生佛教既非独立于宗派之外的新生事物,亦不同于任何传统宗派。因为宗派佛教具有一系列内涵,如各宗皆有自身的依据典籍,有特殊的思想内涵,有自宗的修行实践,还有对整个教法所作的判摄(判教)。在这些方面,人生佛教并没有完整的体系。 
  我给人生佛教的定位是:它是佛教的人本主义运动,是对原始佛教的回归。
  佛教诞生于印度,这是个充满宗教色彩的国家。几乎世界所有的宗教,都可在此找到思想根源或相关理论。虽然印度是佛教发源地,其传统宗教却是婆罗门教,即现在的印度教。婆罗门教崇拜大梵天,视之为万能的造物主,认为世界乃至人类皆由大梵天创造,并由此提出四种姓的思想。四种姓分别是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由神的不同部位创造。其中,地位最高的婆罗门从梵天嘴巴出生,为专事祭祀的僧侣阶层;稍次的刹帝利从梵天肩膀出生,担任国王、宰相等行政阶层;再次的吠舍从梵天肚脐出生,为工商阶层;而底层的首陀罗则从梵天的脚底出生,是不具备转生资格的贱民。印度种姓制度极为森严,首陀罗甚至没有最基本的人身自由,随时可能受到其他种姓的伤害。
  和世界其他宗教一样,婆罗门教非常重视祭祀。因为人乃神造,命运亦取决于神,必须以宗教仪规恭敬于神,以各种赞美取悦于神,才能获得平安。《吠陀》中,便记载了很多赞美神祗的诗篇。此外,他们还有很多宗教迷妄行为,视恒河为神圣,认为到恒河沐浴即可洗清所有罪业。这一传统沿袭至今,每年都有千百万人前去沐浴祈祷。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佛教的出现无疑是对传统的挑战,因而被称为反传统的沙门集团。佛教反对不平等的种姓制度,任何人皆可出家,僧团根据戒腊而长幼有序。不论原来身份为何,进入僧团便具有平等的地位,所谓“四姓出家,同一释种”。
  在佛陀的教义中,立足于以人为本的原则,认为命运由人类自身而非神祗决定,并由此提出业力说。佛教提倡众生平等,但各人的天资秉性、福德因缘却大相径庭,原因何在?正是业力使然。所谓业力,又由各人行为构成。生命是无尽的延续,今生命运取决于过去行为,当下行为又决定未来命运。行善或作恶,直接导致了生命现象的差异。 
  所以,人既是平等又是不平等的。在因果规律前,是平等的;但行为不同,又导致了现象的不平等。作恶,张扬了生命中不善的力量;行善,则张扬了生命中善性的力量。由此造成现实人生的种种差异,包括性情、人格乃至相貌的差异。所以,平等不能抹杀不平等,而不平等也不能推翻平等。
  因为命运取决于自身行为,佛教由此提出了一系列伦理观念,通过健康的生活形态来完善人格,而不是一味祈祷。《善生经》中,讲述婆罗门青年善生每日清晨在旷野中拜东、南、西、北、上、下六方。一日,佛陀遇到这位青年并问他为何而拜。善生答说是父亲临终嘱托,亦是祖祖辈辈的传统,原因不详。佛陀便根据他所说的六方,赋予佛教的伦理内涵。如东方代表父母和儿女的关系,南方代表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西方代表丈夫和妻子的关系,北方代表亲朋好友间的关系,上方代表宗教师和信徒的关系,下方代表主人和僮仆的关系。然后,分别指出双方应履行的责任和义务。如丈夫对妻子应履行哪些职责,妻子对丈夫应履行哪些职责;父母对儿女应履行哪些职责,儿女对父母又应履行哪些职责等等。佛陀的很多教义,都是针对当时印度的宗教迷妄行为而提出,为我们作了非常具体的人生指导。 
  人生佛教直接继承原始佛教以人为本的思想,立足于佛陀教化世间的根本精神,对传统佛教作出了契合时代的解读。如《心经》、《金刚经》、《维摩诘经》等,皆可从关怀现实人生的角度进行诠释。近百年来,弘扬人生佛教的大德们,基本都在从事这一工作。

三、人生佛教的思想特征

  作为佛教的人本主义运动,人生佛教虽未建构完整的理论体系,但从太虚大师、印顺导师的著作及近现代的弘扬情况来看,也有其自身的思想特征。
  1.以人为本
  这是针对传统的神本和鬼本而提出。古今中外,几乎所有宗教皆以神为本:人由神所造,并最终回归神的怀抱。此外,国人还特别重视鬼的观念。鬼即归,阳寿尽后便至阴间成为鬼魂。而佛教认为,生命形态分为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六道,如此轮转不息。其中,人的身份是最为重要的。
  那么,佛教提出的以人为本,和西方人文主义思想有何不同呢?人文主义者认为,人是自己的主人,也是世界的主人,可以根据人类所需随意改造世界,使其提供更多的服务。而佛教认为,人类虽然是自己的主人,但世界却不仅是人类的,也是其他生物的。一切众生皆有独立生存的权力,谁也不隶属于谁。所以,佛教不仅提倡人权,更强调众生权。在生存权利上,人类和众生是平等一味的。我们不仅要保护自身的生存权利,也要尊重他人乃至动物的生存权利。是否尊重生命,是区别文明和野蛮的重要标志。 
  而佛教和其他宗教的最大区别则在于,佛教认为人的命运是由自己决定,不存在什么造物主。那么,人又该如何决定自己的命运呢?事实上,世人大多没有能力实现这一点。我们不了解自己的生命,不了解烦恼之因和对治方法。我们想不烦恼就能不烦恼吗?想开心就开心得起来吗?很多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四处奔波,面对天灾人祸、疾病死亡时更不能自已。所以,当我们说到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时,前提是能透视生命,并明确改善方式。 
  我们必须了解生命内在的因素,知道哪些力量会伤害我们,又有哪些力量会使我们获得自在。否则,即使社会给我们再多的自由,我们仍会受到内心的束缚。对自身的无知和种种烦恼,决定了我们无法自由。现代社会崇尚科学,除了改造物质世界的科学,道德人伦和心智科学也很重要。事实上,它和人生的关系更为密切,直接关系到我们如何认识自己,如何协调自我与他人的关系。
  彻底了解自己,才能做生命真正的主人,进而通过修行改善命运。否则,我们只能在世间随波逐流。所谓的把握命运之舵,只能是一句无法实现的空话。
  2.珍惜人身
  现代世界人口过剩,很难感受到人的身份究竟多么宝贵。不少人会觉得,造人并不难呵,生个孩子就是了。但佛陀告诉我们,人身宝贵,难得而易失。尽管地球上已有五六十亿人口,但和动物相比还是微不足道的。仅在我们的色身内,就存在无数微生物;仅一个小小的蚁窝中,就有百万甚至千万生命。更何况,宇宙浩瀚无边,其中又生存着多少众生呢?
  佛教认为,人身价值重大。在无尽的生命长河中,这样的机会,或许是千年等一回乃至更久。我们得到它,等于得到了今生可以支配的最大财富。如何进行投资,则涉及价值观的问题。
  在这个世界,很多人将功成名就、家财万贯作为追求目标。这些对生命本身的改善又有多少意义?当我们死亡时,又能抓住什么?我们两手空空而来,又两手空空而去。但在来去途中,并非一无所有,伴随我们的,正是无始以来造作的业力。我们做每件事,结果不只是外在的成败,更会在内心留下各种影像。
  人们作一项投资时,必然会考量投资的成本和收益。成本包括人力和物力的投入,但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可能再精明的商家也不曾考虑到,那便是心力的参与。如今,很多人做事都唯利是图、不择手段,事业成败还未见分晓,心态却首先扭曲了。若是这样,无论事业结果如何,这项投资必然得不偿失。因为人生最重要的,在于生命自身而非生命以外。财产和地位是暂时的,我们所拥有的生命素质,却有着恒久的影响力。 
  佛教认为,所有生命形态中,唯有人的身份才能帮助我们提升生命素质。一般宗教皆以天堂为永恒归宿,但《阿含经》却告诉我们:“人间于天则是善处。”原因何在?从生存环境而言,天堂固然美满,但天人往往因耽于享乐而不思进取。且这种享乐并非永久,天福享尽必然堕落。而畜生又太过愚痴,只是凭着本能在世间生存。虽然它们的不少技能都超过人类,却不具备理性思维,而理性思维才是解脱的关键。 
  人不仅具有理性思维能力,且生存环境有苦有乐,促使人们产生离苦得乐的愿望,并寻求解脱之道:生从何来,死往何去?何为生命真谛?何为宇宙根源?在探讨世界的过程中,人们建构了哲学、科学、宗教等认识世界的不同方式,逐步接近并发现真理。所以,佛教认为真理和智慧是属于人类的。
  《阿含经》还有一句话是:“诸佛世尊皆出人间。”佛陀是在人间成佛,而非来自天堂。佛陀以其出生和成道,为我们证明了人身之可贵。作为佛教教主,佛陀并非一般宗教所崇拜的神祗,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他经历过结婚生子的世俗生活,因感于人间生老病死的痛苦,放弃王位并出家求道,经过艰难的修行历程,最终在菩提树下觉悟证果。 
  佛陀以自身修行经验告诉我们:“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著而不证得。”也就是说,众生都具备佛陀所具备的一切品质,只是隐没不见,虽有若无。因此,为妄想、生死所缚,非但不能决定生死大事,连心念起落都无法把握。
  3.重视当下的修行和解脱
  谈到修行和修行成就,人们往往以为须到临终才能看出一生修为。而人生佛教的口号是:当下修行,当下解脱。修行成就不必非以死亡方式才能鉴定,也不必以升到他方净土为唯一的究竟。如果修行成就,娑婆世界便是净土。所以,佛教又有“人间净土”、“心净则国土净”之说。可见,关键是对心的改造。 
  我们的内心有两种力量,一是负面的,一是正面的。前者为我们制造痛苦麻烦,使我们患得患失,佛教称之为凡夫心。后者则是快乐的源泉,是帮助我们开发智慧、证得真理的动力。孟子云:“人皆可为尧舜”,但又说“人与禽兽者几希”。事实上,不少人连禽兽都不如,因为人能将兽性无限地扩大、张扬。基督教也认为:人有神性,也有兽性。神造人时,赋予其一部分神的品格。但人还有和动物相似的一些特点,如贪嗔痴、饮食男女等等。在这些方面,我们和动物并没有本质区别。如果一个人停留在这样的层面,实在不能说自己比动物高尚多少。近现代的哲学同样告诉我们:人有理性,也有动物性。而佛教则认为:人有佛性,也有众生性。 
  不论是宗教还是哲学,都发现了人的两重性。如果张扬高尚品质,就能成贤成圣;如果纵容不善品质,则会退堕沦落。我们将成为什么?没有谁能赋予我们什么身份。生命源于无尽的积累,我们想什么、做什么,就会成为什么。人类几千年的生活和追求,并无本质改变。多数人的生活,只是在重复生命中动物性的层面。只有少数人开发出人性的光辉层面,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成为流芳百世的贤圣。 
  在生命发展过程中,两种力量并非平均发展。有些人很贪婪,贪婪的增长速度就会超过其他;有些人爱嫉妒,嫉妒的增长速度就会超过其他;有些人很吝啬,吝啬就会成为性格的重要特征;有些人很慈悲,久而久之,慈悲就会增强为人性中压倒一切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外在的因果报应并不重要。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结果不仅是外在的,还会在内心留下影像。生活中,我们都有过很多经历,愉快的回忆会使人心花怒放,痛苦的回忆则会使人悲伤难过。这些经历都已过去,但记忆和在内心留下的影像,却不会轻易消失,必须通过努力修行才能清洗。学佛,关键是心念的转化。我们的生命素质,决定了我们的身、口、意三业。我们可以弄虚作假欺骗他人,甚至可以暂时欺骗自己,但逃脱不了“如是因感如是果”的客观规律。 
  在我们生命的某个层面,和佛菩萨是平等无二的。但因为我们不是活在那个层面,又和佛菩萨有着天壤之别。佛教提倡的修行,是以戒定慧克服自身的负面力量,并张扬正面力量。诸佛菩萨的品质主要是两种,即无限的慈悲和智慧。
  佛教所说的智慧,不是世间有限的知识,而是透视人生真相的能力,也是穿透烦恼痛苦的能力。具备这种能力,烦恼就无立足之地。这种智慧,是通过闻思经教、如理思维而来。佛教非常重视理性,如果没有正见,就不可能开发智慧。
  佛教所说的慈悲,也不同世人充满分别的爱,而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无缘大慈,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对方需要就给予。同体大悲,是将众生和自己视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在菩萨心中,哪怕舍弃一个众生,哪怕有丝毫亲疏之分,便不是合格的菩萨。这种修行,正是大乘佛教所说的发菩提心、行菩萨道。若能时刻想着利益众生,高尚品质就会不断积累并成就。佛教认为,成佛不能离开众生,正如《普贤行愿品》所说:“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我们想成就佛菩萨那样的品质,就要毫无保留、彻底无我地利益众生。若还有我相在,就仍是凡夫。 
  菩萨道的修行是在利他中进行的。菩萨发愿度化一切众生,并非度化一切众生后才能成佛。若能对一切众生施予平等、无限的慈悲,慈悲品质就成熟了。佛教的修行,主要是重视发心和行为,而非外在结果。因为度化众生是因缘法,佛陀度化众生的心行是圆满的,却不是每个众生都有缘得度。
  4.重视现实人生的问题
  现实人生的问题很多。首先是人类自身的问题,包括人心、人性。其次是人生幸福的问题,人类几千年文明,不断改造外部环境,无非是想过得幸福。但这些努力并未奏效,事实上,现代人更紧张、更焦虑。原因何在?因为幸福是物质与精神的结合。多少钱才算富有?多少钱才能过得幸福?没有尺度可以衡量。有些人很富有,自己却觉得远远不够,那算是富有吗?有些人很清贫,自己却知足常乐,那算是穷困吗?可见,这些标准是很有弹性的,不是简单几个数字可以判断的,而是取决于我们的心态。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便是境由心造的真实写照。若没有这份怡然自得的心情,在如此简陋的物质条件下,不是自哀自怜,便是愤愤不平了。所以,幸福不仅和物质有关,更和心态有关;不仅是唯物的,更是唯心的。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否则想把几十年过好并不容易。 
  怎样活着才有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有的是为了孩子,有的是为了事业,古人也有“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人生观。但这些对生命自身有多大价值呢?很多事我们经历时感觉很重要,回首往事时,却只是些不足挂齿的琐事而已。
  除了我们自身的问题,如何看待财富、环保、信仰等社会问题,也都可以从佛教的角度进行思考。佛陀是智者、觉者、成就者,他所证得的真理,能帮助我们认识事物真相,为我们提供正确的价值观。

四、人生佛教的弘扬情况

  继太虚大师之后,印顺法师也致力于人间佛教理念的推广和实践。印顺法师早年亲近过太虚大师,他所提倡的人间佛教,内涵与人生佛教基本相同,只是涵盖的面更广。不仅对人生,也对整个人间进行全面关怀。
  印老以佛学研究著称,代表作有《妙云集》《华雨集》等,对传统佛教作了正本清源的工作。佛教在弘扬过程中,因地区和时代的需要,融入不同背景的文化,并逐渐失去原有的纯正性。就像卖牛奶的人,最初批发时就加了一点水,得到的人再加点水批发给另一个,如是辗转,最后纯奶就稀释得与水无异了。所以,印老觉得有必要从原始佛教中探讨佛教的根本精神。但他又受到西方治学方式的影响,以学术研究方法来考量经典,在正本清源的同时,将佛教发展中的一些重要内容也否定了。因此,教界对印老的观点争议很大,搞学术的年轻人对其普遍推崇,而传统的一代则多不认同。虽然存在争议,但印老的思想成就不容置疑,也在理论上为人生佛教建立了更加完整的体系。 
  除印老之外,台湾教界影响最广的是慈济、佛光山、法鼓山、中台山四大山头。除中台山重点提倡禅修外,其他三家都很重视人生佛教的弘扬。
  其中,慈济的证严法师为印老弟子。她创办的“慈济功德会”,三十多年来致力于社会服务、医疗建设、教育建设、社会文化等志业,拥有数百万会员,在世界各地影响很大。在慈善领域,有长期济助、急难救助、国际赈灾等项目,帮助了千万贫困和受灾的人。下属的慈济医院,秉持“尊重生命”的理念,落实“以病人为中心”的医疗照顾,医疗技术也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同时,还组织“全球慈济人医会”,远赴南非、印尼等地进行义诊,落实“大爱无国界”的理念。此外,还开办慈济大学、慈济技术学院、慈济附中、慈济实小等教育机构,并在美国和加拿大设立了数所慈济人文学校。他们所做的这一切,扭转了佛教在人们心目中消极避世的印象。
  佛光山的星云大师,则秉持“以教育培养人才、以文化弘扬佛法、以慈善福利社会、以共修净化人心”的理念,全面开展弘法事业。在他的带领下,佛光山道场遍布亚洲、非洲、澳洲、美洲等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星云大师时常在世界各地演讲,出版人生佛教小丛书,以佛法智慧接引社会民众。此外,他也非常重视教育,除致力于僧伽教育外,还开办了佛光大学、南华大学、西来大学、佛光信徒大学、普门中学等十多所院校。同时,热心从事各种社会公益活动,相继成立急难救助会、观音放生会、大慈育幼院等慈善组织,并与法务部合作成立台南戒毒村,由法师长期驻监为佛教戒治班的吸毒者辅导教化。本着菩萨道的精神,对社会进行全面关怀。  法鼓山的圣严法师,也是人生佛教的有力推动者。法鼓山提倡全面教育,分别是大学院教育、大普化教育、大关怀教育。同时,还大力推动心灵环保的主轴理念,落实整体关怀,在给予物质关怀的同时,全面提倡心灵改造。圣严法师曾闭关专修六年,并获日本大正大学博士学位,非常重视学术研究,创办了中华佛学研究所、法鼓山僧伽大学、法鼓山社会大学等教育机构。在深研教理的同时,圣严法师还以禅师身份在世界各地指导禅七,影响甚广。
  大陆地区,佛协已故会长赵朴老生前也是人间佛教的积极倡导者。在他的呼吁下,很多道场都在致力于人生佛教理念的落实。同时,因为太虚大师对近代佛学教育的影响,各地佛学院也大多继承了他老人家的思想理念。 
  目前国内办学规模最大的闽南佛学院,1925年创办于厦门南普陀,两年后即由太虚大师担任院长,培养“德、慧”兼备的新型僧才。在太虚大师等人的共同推动下,开办不久即享誉国内,成为中国近代僧教育的重要基地之一,为日渐衰落的教界注入了新生力量。当代著名大德印顺导师、竺摩法师、宏船长老、演培法师等,皆出自闽南佛学院,也是海内外弘扬人生佛教理念的中坚。闽院后因战事爆发而停办,沉寂多年。上世纪八十年代,闽院又随宗教政策的落实而复办,并增设女众部。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培养了大量僧才。 
  在发展佛教教育的同时,南普陀还成立了国内教界首家“慈善基金会”,以“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愿力,服务人群、造福社会。先后成立慈善处、佛经流通处、义诊院等机构,对特困户、残疾人、失学儿童、孤寡老人等给予帮助。参与会员达数万人,使慈善之念深入社会人心。此外,南普陀寺还积极开展弘法活动。1992年起,即与厦门大学共同举办“佛教文化研讨班”,开国内高校弘法风气之先。2003年,又和厦大联合成立“佛学研究中心”,每周为高校学子举办佛学讲座。十多年来,寺院还坚持面向社会普及佛法,赠送各类佛学书刊百万册。 
  河北柏林禅寺所倡导的“觉悟人生、奉献人生”,也是渊源于人生佛教的理念,本着菩萨道精神,担负起佛教在当代的使命。自1993年起,柏林寺连续举办十一届“生活禅夏令营”,为青年佛子亲近三宝、学习佛法创造了良好的机缘。其创办宗旨为“继承传统(契理),适应时代(契机),立足正法,弘扬禅学,开发智慧,提升道德,觉悟人生,奉献人生”。通过“将信仰落实于生活、将修行落实于当下、将佛法融化于世间、将个人融化于大众”的修行四要,使生活与修行互相融摄。自开办以来,每年有数百位青年参加,在社会引起了广泛影响,为“佛法关怀社会、社会认同佛法”建立了极有亲和力的交流通道。 
  近年来,苏州戒幢律寺也积极致力于人生佛教的弘扬,在办学和弘法方面作了大量工作。寺院对外开放之初,即确立“重视文化建设、重视教育发展、重视人才培养”的基本原则和“学修一体、持戒习律”的发展方向。1996年创办“戒幢佛学研究所”,强调“从律仪生活中培养僧人形象,从禅定修行中培养信心道念,从闻思经教中树立正知正见”,造就爱国爱教、具足正见、续佛慧命的高素质人才。在开展僧教育的同时,戒幢律寺还面向社会开展弘法活动。几年来,分别为中老年信众和青年学子长期开办不同层次的佛学讲座和共修活动,为在家信众提供了如法的修学环境。同时,以《济群法师谈人生》和《人世间》期刊的形式,大力推广人生佛教理念,受到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此外,寺院还率先拓展网络弘法,以契合时代脉动的方式关注社会、人生,为佛法在新时期的弘扬建构了崭新的平台。

五、佛教在当代弘扬中的思考

  人生佛教的弘扬,为佛教在当代的健康发展注入了活力,也为佛教在社会的推广普及拓展了道路。但在实践过程中,也存在一些问题。主要表现为肤浅化的倾向,使人生佛教有演变为人乘佛教的趋势。 
  佛教修行分为五乘,即人乘、天乘、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五乘又汇归为三士道,以人、天乘为下士道,声闻、缘觉乘为中士道,菩萨乘为上士道。人生佛教立足于人乘而直达菩萨乘,太虚大师总结为:“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现实。”
  因此,人生佛教在弘扬中主要偏向人天善行及菩萨利他行,重视五戒十善和六度四摄。从表面来看,人天善行和菩萨利他行有着类似的道德项目。尽管在深度及广度上截然不同,但一般人很难作出区分。比如,菩萨的利乐有情和世间的救济贫困有何区别?菩萨的庄严国土和世间的改善社会有何区别?若不具备正知正见,很可能将人天乘等同于菩萨行。 
  人天善行包括两方面,一是自利,以佛法智慧正确处理财富、家庭等问题,以此改善人生;一是利他,包括乐善好施、热心公益事业等等,以此造福社会。但这些善行都是建立在凡夫心的基础上,当改善出现成效之后,凡夫心可能又会因此产生贪著。即使做得再多,也往往是在成就凡夫心,甚至走向追名逐利的误区。因为凡夫心是有我的,有我就会有障碍。
  菩萨行与人天善法的不共之处,就在于出离心、菩提心、空性见。唯有建立在这一基础上的善行,才能升华为无上菩提的资粮。出离,是出离六道、出离轮回。某些人以为,菩萨不可厌离世间,无须出离六道。《略 论》专门批驳了这一观点,论曰:“经谓菩萨于世间不应怖畏之义者,非谓于业惑所制,而流转三有之生老病死等苦,不应出离。盖谓菩萨悲愿自在,为益有情,而于三有受生,不应怖畏也。夫以惑业所制,流转世间,为众苦所逼者,自利犹且未能,况云利他者哉。此乃一切衰损之门,菩萨较诸小乘尤应厌离而灭除之。而于悲愿自在,受生世间,则应欢喜焉。”可见,菩萨比声闻之出离心更切,只是不忍一人出离,而发心救度一切众生出离。 
  在人生佛教的弘扬中,不少问题都是因忽略出离心所致。佛法中,虽有从人乘直至菩萨乘的修行理路。问题在于,没有出世的超然,从出世到入世的界限就很容易模糊。人生佛教之所以强调入世,主要是针对禅者和净土行者的出世倾向而言。但在入世过程中,把握不好,就会走入世俗化的误区。凡夫难免有世俗需求,尽管出家了,未成就前还是凡夫。我们都生活在世间,若无出离心为基础,和世人的入世有什么区别呢?所以,佛教提倡“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这一点非常重要。作为出家人,应以持戒、修定培养坚定的道心和宗教情操。如此,才堪能担当入世度化众生的神圣使命。 
  其次,人生佛教比较重视对现实的关怀,但若缺乏菩提心及大乘的性空见,对问题的思考势必无法深入,流于心灵感悟式的泛泛而谈,缺乏实际力用。而不少学佛者也未明了人生佛教的深意,将其理解为富有宗教情操的人生态度,以为在生活中增加一点佛法气息便算修行了,无疑是本末倒置。还有一种倾向,则是将佛法与世间善法混为一谈,一味提倡方便和圆融,使佛法丧失了自身特有的内涵。如此种种,最终使佛教走向世俗化。 
  评说人生佛教,不是为了批判,而是为了使其得到升华。人生佛教的提出,对佛教在当代的弘扬功不可没。在有着儒家文化背景的中国社会,佛教历来因出世而被社会民众所抵触。当年,梁漱溟先生所以由佛入儒,便是感于佛教与现实脱轨,无法解决“此时、此地、此人”的问题。事实上,大乘佛教所提倡的菩萨道精神,有着深厚的悲心和恢宏的愿力。“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这是何等宽广的济世情怀,又是何等积极的人生态度! 
  人生佛教所提倡的人本精神和社会关怀,是契理契机的。关键是在弘扬中,必须立足于出离心、菩提心、空性见,由人天善行上升至菩萨乘,自利利他,最终圆成无上佛果。